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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9章 怨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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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能地張嘴吸氣,湧入口鼻的卻是帶著土腥味兒的溪水。我連忙屏住了呼吸,想尖叫卻發不出聲音。看著嘴裏冒出的氣泡愈來愈多,我使勁兒揮舞起了雙臂,腦袋猛地頂出水面兒。可只呼吸到一星半點兒的空氣,身體又驀地沈了下去。

“阿姐!你瘋了!卓瑪拉不識水性,你怎麽可以把她推到水裏?!”

恍惚間,似乎聽到了梅朵滿是焦急的聲音,隔了皮鼓似地傳入耳中。透過水光迷蒙的視線,卻見曲珍正一臉淡然地站在岸邊,藕荷色的袍子濕噠噠地直往下淌著水珠子,“誰說是我推的?!分明是她自己失足掉下去的!”

梅朵急得沒法兒,只得道,“好好好,我們先不管這個!阿姐,我不識水性,你快下去救救卓瑪拉啊!”說著便與曲珍推搡了起來。可扭了好一會兒,曲珍還是一臉的無動於衷,梅朵只好自己往溪流這邊沖。不料才走了幾步,卻被曲珍一把攔住,“哎呀,梅朵!死不了人的,她不過才撲騰了幾下而已!”曲珍轉頭看往我的方向,“今兒就給她點教訓,看她以後還敢不敢纏著你紮西阿哥!”

“阿姐,你在說什麽啊!我對紮西阿哥只是……”

“好了,梅朵!你以為阿姐看不出你的心思麽?要不是這丫頭成天兒在你紮西阿哥跟前轉兒,他能一眼都不看你?!這丫頭就是個禍害!”

“……阿姐,你怎麽能這麽說卓瑪拉,你……你的心太狠了!”

“你說什麽?!我做這些還不都是為了你!”

“阿姐,我知道你不喜歡卓瑪拉,可是你救救她好麽?就當是為了我……”

……

水面兒上的聲音愈漸微弱,我只覺得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一瞬又模糊起來。雙手緊緊地卡在溪石間,我使勁兒地憋著呼吸。其實梅朵說得並不對,卓瑪的確不識水性,但我是識的。說來還得感謝家鄉的中考體育制度,為了游泳能得滿分,我整整泡在泳池兩個暑假。雖然泳技沒提高多少,但憋氣練得那叫一個厲害。

周圍湍急的溪流不停地沖刷著我的身體,調整了下姿勢,確保不會被溪水淌走,我才緩緩地朝著水中吐出氣泡。隨著曲珍落水只是個意外,但這樣待在水下,我卻是故意的。

天譴已經過去一年半了,若非今日曲珍提起,久得連我幾乎都快忘記。那段記憶,仿如我心頭火燒火燎的水泡,不觸碰即罷,一旦戳破……曲珍的消息源頭何處,無從得知。但有一點,是肯定的。我絕不能讓這個消息傳入瓊結。並非害怕自己被孤立,只是消息一旦散開,阿爸阿媽就很難在這兒立足了。

思緒游弋間,胸口猛地傳來一陣悶痛。我本能地伸手捂住胸口,不料另一手卻是一滑。慌忙地想去掰住溪石,身子卻被湍急的溪流沖滑了出去。心頭一分神,大量的溪水猛烈地沖入鼻腔,喉嚨。我閉了閉眼,一股子涼意浸透住我的四肢百骸。腦海裏一陣暈眩,我難受得幾乎要浮出水面兒……

“紮西阿哥——”岸上傳來梅朵希冀裏又夾雜莫名情愫的聲音。緊接著“撲通”一聲,響動推著水花兒滲入我的耳膜。意識開始模糊的時候,周身的溪水劇烈地搖晃起來。腰上驀然一緊,恍惚間被帶著游了幾步。“嘩啦”地鉆出水面兒,清冽的空氣一入喉,我立馬劇烈地咳嗽了起來。朝腹部重重地按壓了一把,嘴裏吐出幾口溪水,一股子土腥味兒在齒間舌下蔓延開來。

紮西平措將我扶上岸邊,我勉強想穩住身子,可雙腿卻軟得直打哆嗦。踉蹌了好幾下,紮西平措伸手拽住了我的腰,任我低著身子一通猛咳。

“還難受?!”那滿是怒火的聲音傳來,我只覺得腰上的手勁兒大得似乎要將我生生勒斷。怎麽說也算剛經歷了一番生死,撿回了條命還得被這麽半死不活地折磨,心下不由有些惱火兒。可一擡眼,紮西平措那怒到極致的面容映入眼簾兒,我卻只敢把嘴裏的土腥味兒往喉嚨裏咽。

“嗯。差點兒就死了,現在全身都難受。”我壓低聲音地說著,眼神往曲珍面兒上掃了一下。果然,她正面色蒼白地盯著紮西平措。看來這把火我是點對了。雖然曲珍從沒明著說過,但我看得出來,其實她一直喜歡著紮西平措。替梅朵教訓我,那不過是編出來的幌子罷了。若非如此,她也不會對我下這般狠手……如今只需適時地暗示一下紮西平措,曲珍那邊,該是不會有什麽閑言碎語傳出了吧。

“阿佳拉,你沒事兒吧?”梅朵小心地扶住我的手臂,神色裏滿是歉意,“對不起,都是因為梅朵,阿姐才會……”她頓了頓,後半截子話卻遲遲沒有出口。

我反手握住她,咧了下嘴角,“梅朵,這不關你的事,是我自己不小心摔進去的。”話音剛落,曲珍便朝我看了過來,烏黑的眼珠裏,眸色覆雜。沒理會她的眼神兒,我扭頭靠向紮西平措的肩膀。說實話,缺氧了這麽久,這會兒子身體裏的機能似乎已經被抽幹了。

紮西平措往我面兒上看了兩眼,隨即目光攫向曲珍。我一楞,剛要出手阻止,他卻快一步地一把擰住了曲珍的衣襟。她驚得一哆嗦,吃痛地望住了紮西平措。

“你……”我伸手攥住他的臂彎,炙熱的體溫順著緊繃的線條傳導至我的手掌上,我當下放棄了將它扯回的念頭。本想做個順水人情的,不料戲似乎做過了頭兒。要是紮西平措這會兒子火山爆發,只怕曲珍會破罐子破摔,到時候流言豈不是要傳遍瓊結……

正有些苦惱,紮西平措卻忽然松開了手。面前的曲珍神情一恍惚,腳下差點兒拌蒜。梅朵趕忙兒扶住了她,擡起眼時,眸子裏亦有些驚疑不定。

“要是再有下次,我絕不會放過你。”紮西平措淡漠地掃了曲珍一眼,目光轉回時,手臂徑自攬上了我的肩頭。還來不及看清她們的神色,視線便被隔了開來。我索性不再多看,只被他帶著往回走。

身上的袍子濕漉漉地往下滴著水珠兒,腳步被扯得有些沈重。濕透的松巴鞋踩在幹燥的碎石路上,發出“滋溜滋溜”的聲響兒。就這麽緩慢地走了一會兒,紮西平措忽然一把將我抱了起來。在水下憋了這麽長時間,現下仍舊頭暈目眩的。再沒力氣多說話兒,我微閉起了眼皮,安靜地靠在他的胸膛上。

紮西平措走進院落裏的時候,阿媽嚇了一跳。可見我一臉的不舒服,也就沒有多問,只趕緊回裏屋去燒熱水。被抱上二樓,紮西平措一腳踹開了我的房門,將我安置在短凳子上。伸手扯了巾布,又從矮櫃裏拿了套幹凈的袍子遞給我,“先拿這個擦幹了,把濕袍子換下來。”說完徑自背過身去。

雖然覺得有些別扭,可礙於紮西平措怒火未消,我只得迅速擦了一通,換好袍子後便鉆入了被窩裏。聽我沒了動靜,紮西平措便將身子轉了回來。他走到床邊,彎腰撿起巾布,又伸手扯掉了我辮上的發繩兒。濕嗒嗒的彎曲長發並沒有散落開來,紮西平措低身替我擦拭著。

我呆呆地盯住他的胸膛,感受著來自頭頂的揉動,思緒一時間有些個怔忪兒。眼底漸漸浮起了一層水霧,害怕回憶漣漪似地泛起來,我趕忙兒伸手揉了揉眼皮。直到頭頂的動作停住,我才伸手拿指尖梳理了下頭發。

眼見著紮西平措坐到了短凳上,我不由推開了氆氌毯子,想站起身來,“你趕緊去換身袍子啊,別著涼了……”可話還未說完,身子就被他推了回來,“我知道……”

縮回氆氌毯子裏,我伸手圈住雙腿,這才感覺暖和了起來。擡眼直直地對上紮西平措的視線,猶豫了半晌兒,我還是開了口,“曲珍……她知道我在拉薩的事情。”

紮西平措一頓,炙熱的手掌緩緩地裹住了我的,“我會解決的。”

“嗯……”我聽了不禁心頭一暖,掌心被濕熱的氣息纏繞著,仿如一根細致的繩索,牽扯住久郁的心事兒。數張面容在腦海裏交錯變換,阿爸的,阿媽的,梅朵的,甚至是曲珍的……無意識地反手一握,我定定地看向他,“紮西平措……可不可以試著接受其他人?”

他沒有說話,將濡濕的衣袖卷高了一寸,手卻緩慢地抽了開來,“不可以。”淡漠的聲音刺痛耳膜,我剛想開口,紮西平措卻狠狠地按住了我的肩膀。黑亮的眸子如火如炬地盯住我,巨大的力道順著指骨傳入我的身體,痛意仿佛滲透到了五臟六腑。

“達瓦卓瑪,這輩子,我只喜歡你。”低低的聲音在耳旁作響,竟悅耳如音律石一般。我聽得一怔,目光似乎要將眼前英挺的面龐一穿而過……“哐當!”門外一聲脆響傳來,我驚得頓住了呼吸,等回過味兒來,連忙伸手推開了紮西平措。赤著雙腳踉蹌地跑了出去,一掀門簾子,阿媽慘白的面容映入了我的視線。

滾燙的沸水灑落一地,銅盆子還在水磨石地板上搖晃著嗡嗡作響。我拉住阿媽的手,身子“咚”地跪了下來。膝蓋被磕得一陣生疼,還冒著熱氣的水漬滲進褲管兒,灼痛了我的皮膚。

“阿媽,對不起……”我仰頭直直地看住阿媽的面龐,偏黑的肌膚上,年歲累築的皺紋,比以往都要深刻幾分。月牙形的彎眉下,褐亮的眸子裏水光浮動。我看得眼底一熱,滾燙的淚珠湧出了眼瞼……

“這一切都是我的錯,可我……我真得沒有辦法,阿媽,對不起,我做不到,我從來……從來不想傷害他……”哽咽地說完一連串兒話,視線已被淚水淹沒,感覺手心被緊緊攥住了。阿媽緩緩地挪下身子,瘦弱的手臂整個兒將我環住,“好孩子,阿媽怎麽舍得怪你?紮西是阿媽的兒,你也是阿媽的心頭肉啊。”

我一怔,反手抱住她的肩頭,臉上的眼淚卻越流越多,“阿媽……”千萬句話哽在喉口,可除了這個稱呼,我再也說不出什麽來。

自打莫名其妙地穿越到這個時空,阿媽是第一個讓我感到溫暖的人。但這個並非真正屬於我的家,我一直無意識地抵觸著。直到阿爸阿媽原諒了我在拉薩的“荒唐行為”,我才毫無芥蒂地融入。可如今,阿媽的再一次寬容,我該拿什麽去回報……我已經什麽都不剩了,麻木地如同一具行屍走肉……

“好孩子,不哭了,你打小就不愛哭,這長大了,倒愈發柔弱起來……”阿媽伸手抹掉我臉上的淚水,又撩起腰間的邦典給我擦拭個幹凈。我使勁兒吸了吸鼻子,命令自己收住眼淚。朝阿媽咧了下嘴角,或許是笑得太難看了,那褐亮的眸子竟憋出了一絲笑意,“快起來,地上淌了水,可別再受涼了。”

阿媽伸手來攙我,我連忙兒將她扶了起來,又聽她說道,“瞧我……這水剛燒來就給打翻了,我再去端些來。”說著彎腰撿起了水磨石地板上的銅盆子。阿媽轉頭看向簾子邊的紮西平措,頓了頓,目光又濕潤起來,“紮西,你也趕緊去換身兒袍子。”

“嗯……”紮西平措輕點了下頭,隨即往自己屋子走去。看著阿媽的背影消失在榿蒿樓梯口,我伸手揉了揉一陣幹巴的面頰,閉上眼,一股刺痛順著眼皮流入心間。一直不太清楚,之前的達瓦卓瑪是怎麽樣的。但在心底深處,我以為我對自己已經足夠了解了。可事實上,我看到的根本就不是我……

雖然從沒把自己定位成什麽好人,可至少覺得自己是沒有壞心眼兒的。可現在,我才發現……除了自私,我還鐵石心腸。放棄了倉央嘉措,我卻始終無法放棄愛。所以心中的那股執念就成了我傷害紮西平措的理由。

我有什麽資格去勸他接受其他人,我甚至比他還放不下……這世上的事兒,哪件不是說說容易,真得攤到自己頭上,那種胸口絞疼的滋味兒,誰也無法感同身受。而這一切,都源自我們的選擇。恍如無解的枷鎖,一旦扣上,就再也逃脫不開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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